第1347章：
宁甜月的脑袋开始回想安琪夫人和梅莉相似的地方。
只要有一丁点像，宁甜月就会不由自主的将她们两人连接在一起。
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，宁甜月才会觉得安琪夫人和梅莉相像吧。
还有那温和的性格，以及说话的方式和动作都是那么的相似。
还有，搂着她肩膀的那股温柔的力道也一样。
“安琪夫人，那个……”
“月儿小姐，可以请你听听我发牢骚，当作是我们女人间的秘密吗？”
“牢骚吗？”
“对，牢骚。”
安琪夫人让宁甜月的头发靠向脸颊，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抚摸略卷的发梢，一边轻轻合上眼睛。
“子爵他……他很久以前曾到过南方的国家，那是名叫南国小岛国。在众多的南方国家里，那乖僻的国家只跟N国进行贸易，而他就在那儿当商馆负责人的助手。虽然只有短短一年，他却在那段期间遇见了无法忘怀的女子。这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那段罗曼史。”
难道那女子就是梅莉——不会吧。
原本任她搂在怀里的宁甜月忽然甩开手，正准备马上说出心头的疑问。
但在那之前，脚步声先传进她耳中。身穿燕尾服的高挺人影从树篱小径朝这儿接近。
大使馆的灯光成了逆光，让人看不清对方的长相。
不过，单单是看见轮廓，宁甜月便知道那是谁的身影。
寇中！
宁甜月正想出声叫他，太阳穴却感到一阵冰冷。
她斜眼一看，居然是旧式手枪。
“月儿小姐，还有先生。可以请两位不要乱动吗？”
安琪夫人将宁甜月方才甩开的手扭在身后，说着便把枪口抵在宁甜月的右太阳穴上。
朝这儿走来的脚步声停了下来。
尽管如此，从逆光轮廓传来的声音依旧一如往常。
“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？安琪夫人。”
“哎呀，像你这样的聪明人，还在说什么笑呢。你应该很清楚吧，先生，我这是在威胁你。”
“威胁？……为了什么？”
“那盆特殊蔷薇，请把那依附了女子亡灵的盆栽让给我吧。”
“……夫人！？”
宁甜月吓了一跳，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。
她很想转头，却被冷硬的枪口和紧握枪的手制住。
“来吧，先生，请你回答我！要是你敢拒绝，那就以月儿小姐可爱的脸蛋代替。”
“哦，真可怕。”
听见她如此威胁，寇中刻意耸了耸肩膀。
“会做出这种吓人举动的妇人，我可不觉得会好好爱惜花朵。安琪夫人，你到底想怎么处置那株亡灵依附的蔷薇?”
“那还用说，像那种不吉利的东西，当然要尽早连那女人的亡灵一起烧了。”
“啊啊，真是太可怕了。不过夫人啊，要是你在C国大使馆的院子开枪，那么C过和N国两国间原本就不太友善的关系不就会更糟了吗？”
“谢谢你的关心，但要是放弃这个好机会，那可就丢女人的脸了。况且枪声这种不解风情的错误之音，今晚会有那些歌剧院应邀前来的名家以歌曲和演奏替我掩饰。”
“原来如此，你说得没错。”
寇中落落大方地深深点头，然后从身后取出左轮手枪。
说时迟、那时快，枪口不断击发子弹。
而子弹射向的地方却十分诡异。
“等、等、等一……！！”
子弹不分头顶、脚边，而且不分敌我射来。
面对眼前的威胁，宁甜月和安琪夫人拼命闪躲。
然而第四声枪响，居然烧焦了用来遮掩黑蓝色眼瞳的蕾丝。
看见那焦黑的蕾丝，宁甜月原本就不怎么优秀的自制力终于到达极限。
“寇中！！”
如此呐喊的同时，宁甜月翻找着礼服的口袋，从开在底部的洞取出绑在右腿上的手枪，枪射穿了燕尾服肩头后方的缎带一角。
看见曾是宫廷骑士的吉珂亲自传授给她的枪法，寇中讶异地睁大眼睛。
“你的身手还是这么惊人呢，公主。方才的舞步也很不错。”
“你到底想怎样，又是新的整人招数吗！！你想杀了我吗！？”
“怎么会呢，我可是一点也没有杀你的念头。不过，你也看见我的枪法了，我自负拿枪的架势很完美，却从未射中过瞄准的目标。”
“所以啊，这种话不该用这种自信满满的态度说吧！？……唉唉，我受够了！！”
宁甜月就这么拿着枪紧抱着头。
这可不是比喻，她的头真的痛了起来。
她曾好几次被寇中以枪威胁，一想到他一直以来只是装模作样，宁甜月可是真心感到火冒三丈，简直想再对他开个两三枪。
不过，在她真的动手之前，另一个的脚步声朝喷水池的方向接近。
随着交响乐现身、身穿燕尾服的人，是那位银发老绅士——周翔子爵。
看见他那连脚步声都带着威严的身影，安琪夫人哀伤似地蹙起眉头，却又马上噘嘴撇开头。
对于她那宛如在生气闹别扭的态度，子爵默默地眯着眼睛，然后在宁甜月面前停下脚步。
“月儿小姐。”
“是、是！”
“你头上的是南国的山茶花吗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山茶花上，真的有生于南国的女子亡灵依附其中吗？”
“……是的。”
对于他一字一句缓缓提问的低沉嗓音，宁甜月深深点头回应。这时，她的手忽然被一把捉住。
当她吓得不晓得对方要干嘛时，这才察觉是怎么回事。
她手上依然紧握的枪口，停留在有着美丽黑白对比的燕尾服上。
子爵脸上深深的皱纹，彷佛诉说着他历经多少岁月及回忆；在那皱纹深处，他露出少年热切的眼神，以沉稳的语调说道：“梅莉女士之死，都是因为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。小姐，请你用这把枪制裁我吧。”
“什……”
“不可以，亲爱的！”
安琪夫人打断宁甜月冲了过来。虽然她试着抢下手枪，子爵的手却动也不动。
宁甜月也试着拉开手枪，但也只是白费力气。
从那顽强的力道可以看出子爵的意志有多么坚定，宁甜月不禁害怕起来。但也正因如此，她才有勇气开口问道：“杀了梅莉女士的……真的是子爵您吗？”
“没错，是我杀了她。”
“不，不对！不是的！”
安琪夫人摇摇头，紧贴在子爵的手臂上。
“她之所以会死，都是因为违逆神的教诲而得的报应！并不是你亲手杀了她！”
“可是她之所以会死，都是因为我不争气，是我没能遵守约定为她赎身，带她回祖国成为我的妻子。当我还在拖拖拉拉交涉的时候，她已经在红屋的院子割喉自尽了……这全都是我的责任，安琪。”
“不是的，亲爱的！……不是这样的！”
她哀痛的呐喊开始蕴含泪水。
这时，安琪夫人狠狠地瞪着宁甜月。
说得精确点，她的视线落在宁甜月头上的花朵。
“我恨你，梅莉，我打从心底嫉妒你，因为你以死永远夺去了子爵的心！”
“……”
宁甜月忽然扭动身子，试着闪避安琪夫人伸向山茶花的手。
子爵单手抓着枪，试图以另一只手阻止安琪夫人。
三人纠缠了起来。
正在纠缠不休之际，宁甜月突然被一把撞开。
她随着飘荡的花香退了两三步。
她的后脚跟绊到石版地面的缝隙，差点摔了一跤，但还是勉强站定身子。
但当她抬头的瞬间，却看见了出乎意料的身影。
一名黑发女子站在宁甜月刚才的位置。
她是身穿南国的鲜艳服装、在看似蝴蝶的束发上插着一朵红花的梅莉。
子爵却以另一个名字呼喊她。
“白雪！”
子爵的眼瞳颤动，以感动至极、听起来又更加年轻的嗓音喊着。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，想要摸摸梅莉的脸颊，却被冲进怀里的安琪夫人阻扰。尽管如此，却无法制止那掺杂了年轻热情与深沉哀叹的眼神。
“白雪……没出息的我害死了你，你恨我吗？”
“不，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怨恨。我是抱着觉悟自杀的……因为就算你帮我赎身，我身为闭关锁国的南国人，而且只是一介女子，根本不可能坐上开往西方的船舶。”
“——所以你才会依附在山茶花上，藉此顺利坐上船对吧？真是死不瞑目，狡猾到不知羞耻。”
安琪夫人紧靠在燕尾服胸前，转头瞪着另一个年代的情敌。
于是，梅莉以遮住指尖的宽袖掩着嘴边，轻声笑了起来。
宁甜月隔着几步望着这副景象，只是愣在原地。
两位夫人如此交谈的模样，令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。
“是啊，或许你说得没错。我好想见他，就算只有一次，只能看他一眼也好。或许正是因为心里如此希望，我才会化作这副模样，在眷恋下呼唤彼此……我们今晚才能如此重逢。”
“……白雪。”
“不过，我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了。”
听见子爵爱怜似地唤着自己的名字，梅莉轻轻合上双眼。
“我见到已经成了胡子大叔的你，让与你一同生活的太太如此嫉妒，还想起了自己生前的名字。所以——这次真的要永别了，周翔。”
她唤了声子爵的名字，满怀爱恋似地弯起光润的红唇。她一边如此微笑，一边以象牙色的右手举起手枪，抵住自己的太阳穴。
正当宁甜月讶异地瞪大双眼的瞬间，枪声响起。
梅莉化作一朵花，红色的花瓣纷纷飘落。
没人拿着的手枪比花瓣先落在石版上，弹了两下后回到主人脚边。
子爵轻轻推开妻子的细腕，在花朵残骸前跪了下来。他默默凝视了一会儿，这才伸手拾起花瓣，轻轻放在自己留着胡子的嘴边。
“她终于走了吗。”
“……是啊，她走了。”
安琪夫人拉起礼服下摆，也跟着蹲下身去，靠在垂头蜷曲的燕尾服身后。
这是宁甜月最后一次见到他们。
周翔子爵夫妇宛如白日梦的幻影般，忽然消失无踪。
“咦？”宁甜月圆睁双眼。
现在是晚上，而她并没有睡昏头。她的确是清醒的。尽管如此，眼前的他们却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宁甜月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现实，只是茫然愣在原地。
这时，原本决定静静观看的寇中终于开口了。
“你还不懂吗？月儿小姐。周翔子爵夫妇也跟梅莉一样，都是亡灵。”
“咦？……咦咦！？”
宁甜月一脸讶异转过头去，彷佛在说“怎么没人跟我说过。”
于是寇中露出“我当然没跟你说过”的眼神。
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，以冷静至极的口吻解释道：“N国的海运实力仅次于公主的祖国D国，而担任N国公使的子爵和他夫人，十年前，在这座C国的大使馆里，跟今晚一样在音乐会中遇刺身亡。”
“遇刺？为什么！？”
“两国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好，子爵夫妇和大使夫妇却透过音乐密切往来。有些N国人看不惯，于是暗杀了子爵夫妇，而那时的枪声被杰出的歌声、音乐及人们沉迷其中的热情掩没，杀手也因此全身而退……大概是为此感到不甘，或是对人世还有其他眷恋吧。听说在这大使馆里，每当有音乐会举办，子爵夫妇的亡灵便会出现。”
“听说……你还真是清楚。”
宁甜月满心钦佩地喃喃说着，于是寇中默默地笑了。
看见他扭动眼角及嘴角的神情，宁甜月的心头动荡不安，这种感觉可以说是一种第六感吧。
“你该不会……一开始就知道了吧？子爵夫妇的亡灵、子爵跟梅莉的过去，还有一切的一切！所以你才会来参加大使馆的晚宴！”
“是的，那还用说。正因为我连枪都使不好，无力之下只好布下情报网，而这就是我努力的成果。”
寇中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，以冷静至极的口吻如此回答。
看见他这副完全事不关己的态度，宁甜月的脸不禁抽搐起来。
一想到他在事先知情的情况下一直在演戏，宁甜月感到气愤不已。
真想痛骂他一两句，或是赏他一两发子弹。
不过比起这些，现在的她更感到惊讶。
她真的直到最后一刻，都没发觉周翔子爵夫妇也是亡灵。
冷静回想起来，安琪夫人碰触宁甜月外露的肩头时，那副身躯就只给人柔软的感觉，似乎并没有温度。
难道只是因为宁甜月回想起以前让人紧抱的记忆，而将其混在一块儿了吗？
“……梅莉真的离开了吧。”
宁甜月自言自语似地嘟哝着，有种感觉随着这声低语涌上心头。
她试着压抑这感受，静静地闭上眼睛。
……
冬季淡淡的阳光，射进伫立于王都郊外的宅邸里。
在午后的日光下，屋主自行披上衬衫，别上袖扣，系上领巾，束起长发，一边听鹿风朗读报纸内容。
在主人寇中的指导下，鹿风的发音必须完美无缺。他念出报纸上毫无缝隙挤在一起的讯息，小心翼翼、一字一句地念着。
过了不久，他念到了昨晚大使馆那场音乐会的报导。
可是，上头完全没提到庭院里发生的事件。寇中戴上手套，打理完服装，藏起了皮肤上所有伤痕，没辄地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也就是说，这次的枪声也被精挑细选的歌声与音乐掩盖了吗。”
“或者是虽然有报社记者目击，却害怕得不敢写出来。”
鹿风跟朗诵报纸时一样淡淡说出自己的意见，寇中点了点头表示赞同。
这时，那对灰色眼眸发觉窗外有个人影。
在覆慧繁多的植物环绕之下，庭园里不分季节都显得生意盎然，里头有位身穿逦不符季节的淡绿色洋装的少女。
“……果然枯了。”
宁甜月背对满是荆棘的蔷薇花丛站着，嘴里喃喃低语。
不只是红花，山茶花连那光润的绿叶都消失无踪。盆栽里只剩下枯立的褐色枝干，简直像是遭时间侵蚀而留下的骸骨。
这景象再次让宁甜月深深体认一件事，那就是昨晚果真是与梅莉的别离。
如果眼前的枯枝，代表的是幽灵终于得以从苦痛中解脱，那么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。宁甜月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。
可是，她觉得好落寞。
宁甜月好想跟失去故乡的她——那位为爱舍弃一切的灵魂多聊一会儿。
那不惜舍弃性命的激烈做法虽然也令人害怕，但那一心一意的心意真是耀眼。
宁甜月甚至觉得羡慕。
她是因为羡慕，所以才感到害怕吗？
宁甜月轻轻环抱戴着绢织手套的双手，一边闭上眼睛，回想那还残留于脑海中的梅莉，然后眨了眨眼，将那身影抛向微阴的天空。
这时，她忽然有个念头。
“她在天国是不是也跟子爵重逢了呢？”
“应该不可能吧。”
她只不过是喃喃自语而已，不知为何却有人回答。
宁甜月吓了一跳，赶紧回头望去。
从围绕于荆棘树丛的小径走过来的是寇中。
“你说不可能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就是字面上的意思。梅莉是自杀的，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上天堂呢。就算她真的穿越那道门，天国里也还有安琪夫人在。若是这样，那儿一定会成为新的战场。嗯，虽然这样也挺有趣的。”
“……寇中，你这个人的个性真的很糟糕。你就不能想说从人世羁绊解脱的梅莉，这下终于可以安息了吗？”
“做不到。”
寇中满不在乎地回答，语气斩钉截铁。
逼个人的问题不在于想像力，而是毫不留情的一面吧。宁甜月忍不住眉头深锁。
不过，他说的一点也没错。
不珍惜上天赋予的生命而自我了断，的确是一项罪过。尽管梅莉可能是明知如此而下定决心，但她的死在周翔子爵及爱着子爵的安琪夫人身上，刻下了血红的伤痕。
尽管如此，子爵夫妇应该还是可以进入天国之门。
那么，梅莉的灵魂又会归往何方？
会归向何处？
宁甜月只是凝视着仅剩下枯枝的盆栽。
看着看着，她的唇瓣忽然开始掀动。不，是哼起了歌。
哼着那没有歌词，只有旋律的歌“神的孩子”之歌。
在她想着要唱之前，歌声已经自然而然从口中传来。
哼了一会儿这首她也是第一次唱的曲调后，寇中开口了。
“这是献给梅莉的安魂曲吗？”
“不，是献给她下一趟旅程的歌。”
宁甜月轻轻摇头否认，然后望向天际。
她并未高高举头仰望，而是看着向远方不断延伸的辽阔景色。
据说地表的尽头存在着诸神居住的春天之国。
关于这个也被当作童话流传下来的地方，宁甜月小时候不晓得听过了多少次。
“据说在冬季尾声过世的人，都会被带去春天之国。他们会随着为全国带来春天的女神一同踏上旅程，所以……”
希望梅莉的灵魂能抵达那里。
宁甜月背对身为屋主及幕后支持者的寇中，正想如此回答，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。
在开口说话前，她的耳朵听见一个声音。
她听见了歌声。
宁甜月圆睁双眼，回头望去。
哼着歌的是寇中。
他以比男高音低，却比男中音高一点，与他作风相符的暧昧音域唱着，以宁甜月完全听不懂的语言，滔滔不绝地唱着。
但最令人无法置信的是，他居然在宁甜月方才的旋律加上了歌词。
“……为什么？”
等歌唱完，宁甜月沉默了一会儿后，终于问道：“你为什么会唱？你为什么知道这首歌？”
“我当然知道。我不是说过了吗？我是没能成为神的孩子的人。”
“可是……这样不就更不合理了吗？”
“而且，公主啊，你的歌声会有魔力，是因为你拥有黑蓝色瞳孔，并不是歌本身具有魔力。歌谣是神的孩子一族自古传唱的遗产。”
“神的孩子”一族。
听见这句话，宁甜月说了句“这么说来”，便又闭口不语。
寇中不一会儿便理解她为何沉默。
“没错，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。D国当今王朝的王室，其始组便是拥有黑蓝色瞳孔的国王，而你的母后——D国第二王妃，便是出身于据称是古代神族的民族。”
“是啊，你的确说过，我还记得。这么说来，你跟我母后以及母后的骑士艾落，都是同一个民族的人？”
“如果追溯遥远的历史，或许可以这么说吧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换句话说，D国的当今王室、你的母后、我那让夜帝一见钟情的母亲，都是人称玫瑰的古代民族后裔。”
“玫瑰族人？”
宁甜月茫然地复诵了一次。
“没错。”寇中点了点头。
然后他轻声笑了，表情有些自嘲，和平时的笑容不太一样。
宁甜月只是觉得很纳闷，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
她的脑袋无法进一步运转，他唱出同一首歌带来的冲击还没完全消退，因此，让思考可以正常运作的齿轮无法好好转动。
所以，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。
宁甜月心头一片迷蒙，就这么伸出手臂，揪住黑色礼服大衣。可说是被宁甜月一把抓住的寇中瞪大双眼，似乎在说宁甜月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。但宁甜月并不理会，而是抬头说道：“唱吧！”
“啊？”
“再唱一次刚才的歌。”
揪住他衣领的手抓得更紧了。
她想再听一次刚才的歌。
宁甜月无法再唱一遍那首歌。即便那是被当作古代民族遗产而传唱至今的歌谣，对她来说却只是刹那间凭直觉唱出来、仅此一次的歌罢了。她无法再哼出同样的旋律，如果硬说只凭印象哼出的旋律是一首歌，她觉得根本只是一种亵渎。
因此，她更想听寇中唱了。
“寇中，求求你，请你再唱一次吧。”
如此一来，她一定能相信寇中方才那席话。
宁甜月抱着这个念头，目不转睛地仰望寇中。
灰色的眼眸合了起来，宛如要摆脱她的眼神。
真的不行吗？宁甜月抿起双唇。她失望地正想放开大衣，手却被戴着皮手套的手压住，歌声随即传入耳中。
那是既非男高音、也非男中音的歌声。
宁甜月讶异地圆睁双眼，然后静静合上眼睑。寇中以宁甜月方才唱的旋律为一段落，一点一滴反覆加上转调，一边唱着。
那歌词依旧是异国的语言。
宁甜月完全不知道那是哪国的语言，不过，歌词并没有脱离旋律。尽管那与她脑海里想像的景象不同，但的确蕴含了献给远去之人的心意。
这就像是冬季天空下激起又退去的浪花，不停降在森林中的白雪，或是明知一摸便会消失、却仍不断向从天而降的雪花伸出的指尖。
无力发出叹息，现在也只能凝视逝去的一切。
安魂的旋律与陌生的语言产生共鸣，在宁甜月心头留下上游印象。
——好想唱歌。
好想在这歌声加上自己的声音。
宁甜月忽然兴起这个念头。
于是，脑海里的景象发生了变化。
伸向白雪的手指化作划上好几道红色伤痕的手。
宁甜月对这只手有印象，那是寇中的一察觉这件事，宁甜月便眨了眨眼。几乎与此同时，歌声停了下来。抓着大衣的手被甩了开去。
宁甜月呼唤寇中的名字，抬头望着他。
不过已经来不及了，宁甜月被他的手遮住视线，皮手套感觉不到他的体温，从漆黑的另一头传来他低沉的嗓音。
“宁甜月。”
“……什么事？”
“冬天末尾过世的人会前往春天之国……你是这么说的吧？那么，你觉得隆冬过世的人，又会去哪里呢？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
“不知道的话，那我就告诉你吧。还没等到春天就过世的人，会飘往留在这世上的人的心中，伴随着冬天的寒冷，附身在活人的身上。”
“……这样一来，被留在人世的人也会跟着死掉的。”
宁甜月突然回嘴。
要是心头让冬天的寒冷控制，心跳便会停止而气绝。她讨厌这样。这样未免太寂寞了。宁甜月紧紧闭上双眼。
随着她合上眼睛，遮住眼睛的手移了开去。
宁甜月缓缓眨了眨眼，抬头望去，才发觉他一直在笑。
“不会死的，公主。”
“咦？”
“要是胸口被永恒的冬天依附，内心冻住的话，反而会让人死不了的。”
寇中以肯定的语气说着。
那色泽宛如森林蒙上一层雾的朦胧瞳孔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宁甜月。
又来了。
在两人交会的视线之中，宁甜月如此心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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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要有一丁点像，宁甜月就会不由自主的将她们两人连接在一起。
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，宁甜月才会觉得安琪夫人和梅莉相像吧。
还有那温和的性格，以及说话的方式和动作都是那么的相似。
还有，搂着她肩膀的那股温柔的力道也一样。
“安琪夫人，那个……”
“月儿小姐，可以请你听听我发牢骚，当作是我们女人间的秘密吗？”
“牢骚吗？”
“对，牢骚。”
安琪夫人让宁甜月的头发靠向脸颊，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抚摸略卷的发梢，一边轻轻合上眼睛。
“子爵他……他很久以前曾到过南方的国家，那是名叫南国小岛国。在众多的南方国家里，那乖僻的国家只跟N国进行贸易，而他就在那儿当商馆负责人的助手。虽然只有短短一年，他却在那段期间遇见了无法忘怀的女子。这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那段罗曼史。”
难道那女子就是梅莉——不会吧。
原本任她搂在怀里的宁甜月忽然甩开手，正准备马上说出心头的疑问。
但在那之前，脚步声先传进她耳中。身穿燕尾服的高挺人影从树篱小径朝这儿接近。
大使馆的灯光成了逆光，让人看不清对方的长相。
不过，单单是看见轮廓，宁甜月便知道那是谁的身影。
寇中！
宁甜月正想出声叫他，太阳穴却感到一阵冰冷。
她斜眼一看，居然是旧式手枪。
“月儿小姐，还有先生。可以请两位不要乱动吗？”
安琪夫人将宁甜月方才甩开的手扭在身后，说着便把枪口抵在宁甜月的右太阳穴上。
朝这儿走来的脚步声停了下来。
尽管如此，从逆光轮廓传来的声音依旧一如往常。
“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？安琪夫人。”
“哎呀，像你这样的聪明人，还在说什么笑呢。你应该很清楚吧，先生，我这是在威胁你。”
“威胁？……为了什么？”
“那盆特殊蔷薇，请把那依附了女子亡灵的盆栽让给我吧。”
“……夫人！？”
宁甜月吓了一跳，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。
她很想转头，却被冷硬的枪口和紧握枪的手制住。
“来吧，先生，请你回答我！要是你敢拒绝，那就以月儿小姐可爱的脸蛋代替。”
“哦，真可怕。”
听见她如此威胁，寇中刻意耸了耸肩膀。
“会做出这种吓人举动的妇人，我可不觉得会好好爱惜花朵。安琪夫人，你到底想怎么处置那株亡灵依附的蔷薇?”
“那还用说，像那种不吉利的东西，当然要尽早连那女人的亡灵一起烧了。”
“啊啊，真是太可怕了。不过夫人啊，要是你在C国大使馆的院子开枪，那么C过和N国两国间原本就不太友善的关系不就会更糟了吗？”
“谢谢你的关心，但要是放弃这个好机会，那可就丢女人的脸了。况且枪声这种不解风情的错误之音，今晚会有那些歌剧院应邀前来的名家以歌曲和演奏替我掩饰。”
“原来如此，你说得没错。”
寇中落落大方地深深点头，然后从身后取出左轮手枪。
说时迟、那时快，枪口不断击发子弹。
而子弹射向的地方却十分诡异。
“等、等、等一……！！”
子弹不分头顶、脚边，而且不分敌我射来。
面对眼前的威胁，宁甜月和安琪夫人拼命闪躲。
然而第四声枪响，居然烧焦了用来遮掩黑蓝色眼瞳的蕾丝。
看见那焦黑的蕾丝，宁甜月原本就不怎么优秀的自制力终于到达极限。
“寇中！！”
如此呐喊的同时，宁甜月翻找着礼服的口袋，从开在底部的洞取出绑在右腿上的手枪，枪射穿了燕尾服肩头后方的缎带一角。
看见曾是宫廷骑士的吉珂亲自传授给她的枪法，寇中讶异地睁大眼睛。
“你的身手还是这么惊人呢，公主。方才的舞步也很不错。”
“你到底想怎样，又是新的整人招数吗！！你想杀了我吗！？”
“怎么会呢，我可是一点也没有杀你的念头。不过，你也看见我的枪法了，我自负拿枪的架势很完美，却从未射中过瞄准的目标。”
“所以啊，这种话不该用这种自信满满的态度说吧！？……唉唉，我受够了！！”
宁甜月就这么拿着枪紧抱着头。
这可不是比喻，她的头真的痛了起来。
她曾好几次被寇中以枪威胁，一想到他一直以来只是装模作样，宁甜月可是真心感到火冒三丈，简直想再对他开个两三枪。
不过，在她真的动手之前，另一个的脚步声朝喷水池的方向接近。
随着交响乐现身、身穿燕尾服的人，是那位银发老绅士——周翔子爵。
看见他那连脚步声都带着威严的身影，安琪夫人哀伤似地蹙起眉头，却又马上噘嘴撇开头。
对于她那宛如在生气闹别扭的态度，子爵默默地眯着眼睛，然后在宁甜月面前停下脚步。
“月儿小姐。”
“是、是！”
“你头上的是南国的山茶花吗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山茶花上，真的有生于南国的女子亡灵依附其中吗？”
“……是的。”
对于他一字一句缓缓提问的低沉嗓音，宁甜月深深点头回应。这时，她的手忽然被一把捉住。
当她吓得不晓得对方要干嘛时，这才察觉是怎么回事。
她手上依然紧握的枪口，停留在有着美丽黑白对比的燕尾服上。
子爵脸上深深的皱纹，彷佛诉说着他历经多少岁月及回忆；在那皱纹深处，他露出少年热切的眼神，以沉稳的语调说道：“梅莉女士之死，都是因为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。小姐，请你用这把枪制裁我吧。”
“什……”
“不可以，亲爱的！”
安琪夫人打断宁甜月冲了过来。虽然她试着抢下手枪，子爵的手却动也不动。
宁甜月也试着拉开手枪，但也只是白费力气。
从那顽强的力道可以看出子爵的意志有多么坚定，宁甜月不禁害怕起来。但也正因如此，她才有勇气开口问道：“杀了梅莉女士的……真的是子爵您吗？”
“没错，是我杀了她。”
“不，不对！不是的！”
安琪夫人摇摇头，紧贴在子爵的手臂上。
“她之所以会死，都是因为违逆神的教诲而得的报应！并不是你亲手杀了她！”
“可是她之所以会死，都是因为我不争气，是我没能遵守约定为她赎身，带她回祖国成为我的妻子。当我还在拖拖拉拉交涉的时候，她已经在红屋的院子割喉自尽了……这全都是我的责任，安琪。”
“不是的，亲爱的！……不是这样的！”
她哀痛的呐喊开始蕴含泪水。
这时，安琪夫人狠狠地瞪着宁甜月。
说得精确点，她的视线落在宁甜月头上的花朵。
“我恨你，梅莉，我打从心底嫉妒你，因为你以死永远夺去了子爵的心！”
“……”
宁甜月忽然扭动身子，试着闪避安琪夫人伸向山茶花的手。
子爵单手抓着枪，试图以另一只手阻止安琪夫人。
三人纠缠了起来。
正在纠缠不休之际，宁甜月突然被一把撞开。
她随着飘荡的花香退了两三步。
她的后脚跟绊到石版地面的缝隙，差点摔了一跤，但还是勉强站定身子。
但当她抬头的瞬间，却看见了出乎意料的身影。
一名黑发女子站在宁甜月刚才的位置。
她是身穿南国的鲜艳服装、在看似蝴蝶的束发上插着一朵红花的梅莉。
子爵却以另一个名字呼喊她。
“白雪！”
子爵的眼瞳颤动，以感动至极、听起来又更加年轻的嗓音喊着。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，想要摸摸梅莉的脸颊，却被冲进怀里的安琪夫人阻扰。尽管如此，却无法制止那掺杂了年轻热情与深沉哀叹的眼神。
“白雪……没出息的我害死了你，你恨我吗？”
“不，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怨恨。我是抱着觉悟自杀的……因为就算你帮我赎身，我身为闭关锁国的南国人，而且只是一介女子，根本不可能坐上开往西方的船舶。”
“——所以你才会依附在山茶花上，藉此顺利坐上船对吧？真是死不瞑目，狡猾到不知羞耻。”
安琪夫人紧靠在燕尾服胸前，转头瞪着另一个年代的情敌。
于是，梅莉以遮住指尖的宽袖掩着嘴边，轻声笑了起来。
宁甜月隔着几步望着这副景象，只是愣在原地。
两位夫人如此交谈的模样，令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。
“是啊，或许你说得没错。我好想见他，就算只有一次，只能看他一眼也好。或许正是因为心里如此希望，我才会化作这副模样，在眷恋下呼唤彼此……我们今晚才能如此重逢。”
“……白雪。”
“不过，我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了。”
听见子爵爱怜似地唤着自己的名字，梅莉轻轻合上双眼。
“我见到已经成了胡子大叔的你，让与你一同生活的太太如此嫉妒，还想起了自己生前的名字。所以——这次真的要永别了，周翔。”
她唤了声子爵的名字，满怀爱恋似地弯起光润的红唇。她一边如此微笑，一边以象牙色的右手举起手枪，抵住自己的太阳穴。
正当宁甜月讶异地瞪大双眼的瞬间，枪声响起。
梅莉化作一朵花，红色的花瓣纷纷飘落。
没人拿着的手枪比花瓣先落在石版上，弹了两下后回到主人脚边。
子爵轻轻推开妻子的细腕，在花朵残骸前跪了下来。他默默凝视了一会儿，这才伸手拾起花瓣，轻轻放在自己留着胡子的嘴边。
“她终于走了吗。”
“……是啊，她走了。”
安琪夫人拉起礼服下摆，也跟着蹲下身去，靠在垂头蜷曲的燕尾服身后。
这是宁甜月最后一次见到他们。
周翔子爵夫妇宛如白日梦的幻影般，忽然消失无踪。
“咦？”宁甜月圆睁双眼。
现在是晚上，而她并没有睡昏头。她的确是清醒的。尽管如此，眼前的他们却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宁甜月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现实，只是茫然愣在原地。
这时，原本决定静静观看的寇中终于开口了。
“你还不懂吗？月儿小姐。周翔子爵夫妇也跟梅莉一样，都是亡灵。”
“咦？……咦咦！？”
宁甜月一脸讶异转过头去，彷佛在说“怎么没人跟我说过。”
于是寇中露出“我当然没跟你说过”的眼神。
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，以冷静至极的口吻解释道：“N国的海运实力仅次于公主的祖国D国，而担任N国公使的子爵和他夫人，十年前，在这座C国的大使馆里，跟今晚一样在音乐会中遇刺身亡。”
“遇刺？为什么！？”
“两国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好，子爵夫妇和大使夫妇却透过音乐密切往来。有些N国人看不惯，于是暗杀了子爵夫妇，而那时的枪声被杰出的歌声、音乐及人们沉迷其中的热情掩没，杀手也因此全身而退……大概是为此感到不甘，或是对人世还有其他眷恋吧。听说在这大使馆里，每当有音乐会举办，子爵夫妇的亡灵便会出现。”
“听说……你还真是清楚。”
宁甜月满心钦佩地喃喃说着，于是寇中默默地笑了。
看见他扭动眼角及嘴角的神情，宁甜月的心头动荡不安，这种感觉可以说是一种第六感吧。
“你该不会……一开始就知道了吧？子爵夫妇的亡灵、子爵跟梅莉的过去，还有一切的一切！所以你才会来参加大使馆的晚宴！”
“是的，那还用说。正因为我连枪都使不好，无力之下只好布下情报网，而这就是我努力的成果。”
寇中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，以冷静至极的口吻如此回答。
看见他这副完全事不关己的态度，宁甜月的脸不禁抽搐起来。
一想到他在事先知情的情况下一直在演戏，宁甜月感到气愤不已。
真想痛骂他一两句，或是赏他一两发子弹。
不过比起这些，现在的她更感到惊讶。
她真的直到最后一刻，都没发觉周翔子爵夫妇也是亡灵。
冷静回想起来，安琪夫人碰触宁甜月外露的肩头时，那副身躯就只给人柔软的感觉，似乎并没有温度。
难道只是因为宁甜月回想起以前让人紧抱的记忆，而将其混在一块儿了吗？
“……梅莉真的离开了吧。”
宁甜月自言自语似地嘟哝着，有种感觉随着这声低语涌上心头。
她试着压抑这感受，静静地闭上眼睛。
……
冬季淡淡的阳光，射进伫立于王都郊外的宅邸里。
在午后的日光下，屋主自行披上衬衫，别上袖扣，系上领巾，束起长发，一边听鹿风朗读报纸内容。
在主人寇中的指导下，鹿风的发音必须完美无缺。他念出报纸上毫无缝隙挤在一起的讯息，小心翼翼、一字一句地念着。
过了不久，他念到了昨晚大使馆那场音乐会的报导。
可是，上头完全没提到庭院里发生的事件。寇中戴上手套，打理完服装，藏起了皮肤上所有伤痕，没辄地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也就是说，这次的枪声也被精挑细选的歌声与音乐掩盖了吗。”
“或者是虽然有报社记者目击，却害怕得不敢写出来。”
鹿风跟朗诵报纸时一样淡淡说出自己的意见，寇中点了点头表示赞同。
这时，那对灰色眼眸发觉窗外有个人影。
在覆慧繁多的植物环绕之下，庭园里不分季节都显得生意盎然，里头有位身穿逦不符季节的淡绿色洋装的少女。
“……果然枯了。”
宁甜月背对满是荆棘的蔷薇花丛站着，嘴里喃喃低语。
不只是红花，山茶花连那光润的绿叶都消失无踪。盆栽里只剩下枯立的褐色枝干，简直像是遭时间侵蚀而留下的骸骨。
这景象再次让宁甜月深深体认一件事，那就是昨晚果真是与梅莉的别离。
如果眼前的枯枝，代表的是幽灵终于得以从苦痛中解脱，那么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。宁甜月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。
可是，她觉得好落寞。
宁甜月好想跟失去故乡的她——那位为爱舍弃一切的灵魂多聊一会儿。
那不惜舍弃性命的激烈做法虽然也令人害怕，但那一心一意的心意真是耀眼。
宁甜月甚至觉得羡慕。
她是因为羡慕，所以才感到害怕吗？
宁甜月轻轻环抱戴着绢织手套的双手，一边闭上眼睛，回想那还残留于脑海中的梅莉，然后眨了眨眼，将那身影抛向微阴的天空。
这时，她忽然有个念头。
“她在天国是不是也跟子爵重逢了呢？”
“应该不可能吧。”
她只不过是喃喃自语而已，不知为何却有人回答。
宁甜月吓了一跳，赶紧回头望去。
从围绕于荆棘树丛的小径走过来的是寇中。
“你说不可能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就是字面上的意思。梅莉是自杀的，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上天堂呢。就算她真的穿越那道门，天国里也还有安琪夫人在。若是这样，那儿一定会成为新的战场。嗯，虽然这样也挺有趣的。”
“……寇中，你这个人的个性真的很糟糕。你就不能想说从人世羁绊解脱的梅莉，这下终于可以安息了吗？”
“做不到。”
寇中满不在乎地回答，语气斩钉截铁。
逼个人的问题不在于想像力，而是毫不留情的一面吧。宁甜月忍不住眉头深锁。
不过，他说的一点也没错。
不珍惜上天赋予的生命而自我了断，的确是一项罪过。尽管梅莉可能是明知如此而下定决心，但她的死在周翔子爵及爱着子爵的安琪夫人身上，刻下了血红的伤痕。
尽管如此，子爵夫妇应该还是可以进入天国之门。
那么，梅莉的灵魂又会归往何方？
会归向何处？
宁甜月只是凝视着仅剩下枯枝的盆栽。
看着看着，她的唇瓣忽然开始掀动。不，是哼起了歌。
哼着那没有歌词，只有旋律的歌“神的孩子”之歌。
在她想着要唱之前，歌声已经自然而然从口中传来。
哼了一会儿这首她也是第一次唱的曲调后，寇中开口了。
“这是献给梅莉的安魂曲吗？”
“不，是献给她下一趟旅程的歌。”
宁甜月轻轻摇头否认，然后望向天际。
她并未高高举头仰望，而是看着向远方不断延伸的辽阔景色。
据说地表的尽头存在着诸神居住的春天之国。
关于这个也被当作童话流传下来的地方，宁甜月小时候不晓得听过了多少次。
“据说在冬季尾声过世的人，都会被带去春天之国。他们会随着为全国带来春天的女神一同踏上旅程，所以……”
希望梅莉的灵魂能抵达那里。
宁甜月背对身为屋主及幕后支持者的寇中，正想如此回答，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。
在开口说话前，她的耳朵听见一个声音。
她听见了歌声。
宁甜月圆睁双眼，回头望去。
哼着歌的是寇中。
他以比男高音低，却比男中音高一点，与他作风相符的暧昧音域唱着，以宁甜月完全听不懂的语言，滔滔不绝地唱着。
但最令人无法置信的是，他居然在宁甜月方才的旋律加上了歌词。
“……为什么？”
等歌唱完，宁甜月沉默了一会儿后，终于问道：“你为什么会唱？你为什么知道这首歌？”
“我当然知道。我不是说过了吗？我是没能成为神的孩子的人。”
“可是……这样不就更不合理了吗？”
“而且，公主啊，你的歌声会有魔力，是因为你拥有黑蓝色瞳孔，并不是歌本身具有魔力。歌谣是神的孩子一族自古传唱的遗产。”
“神的孩子”一族。
听见这句话，宁甜月说了句“这么说来”，便又闭口不语。
寇中不一会儿便理解她为何沉默。
“没错，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。D国当今王朝的王室，其始组便是拥有黑蓝色瞳孔的国王，而你的母后——D国第二王妃，便是出身于据称是古代神族的民族。”
“是啊，你的确说过，我还记得。这么说来，你跟我母后以及母后的骑士艾落，都是同一个民族的人？”
“如果追溯遥远的历史，或许可以这么说吧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换句话说，D国的当今王室、你的母后、我那让夜帝一见钟情的母亲，都是人称玫瑰的古代民族后裔。”
“玫瑰族人？”
宁甜月茫然地复诵了一次。
“没错。”寇中点了点头。
然后他轻声笑了，表情有些自嘲，和平时的笑容不太一样。
宁甜月只是觉得很纳闷，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
她的脑袋无法进一步运转，他唱出同一首歌带来的冲击还没完全消退，因此，让思考可以正常运作的齿轮无法好好转动。
所以，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。
宁甜月心头一片迷蒙，就这么伸出手臂，揪住黑色礼服大衣。可说是被宁甜月一把抓住的寇中瞪大双眼，似乎在说宁甜月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。但宁甜月并不理会，而是抬头说道：“唱吧！”
“啊？”
“再唱一次刚才的歌。”
揪住他衣领的手抓得更紧了。
她想再听一次刚才的歌。
宁甜月无法再唱一遍那首歌。即便那是被当作古代民族遗产而传唱至今的歌谣，对她来说却只是刹那间凭直觉唱出来、仅此一次的歌罢了。她无法再哼出同样的旋律，如果硬说只凭印象哼出的旋律是一首歌，她觉得根本只是一种亵渎。
因此，她更想听寇中唱了。
“寇中，求求你，请你再唱一次吧。”
如此一来，她一定能相信寇中方才那席话。
宁甜月抱着这个念头，目不转睛地仰望寇中。
灰色的眼眸合了起来，宛如要摆脱她的眼神。
真的不行吗？宁甜月抿起双唇。她失望地正想放开大衣，手却被戴着皮手套的手压住，歌声随即传入耳中。
那是既非男高音、也非男中音的歌声。
宁甜月讶异地圆睁双眼，然后静静合上眼睑。寇中以宁甜月方才唱的旋律为一段落，一点一滴反覆加上转调，一边唱着。
那歌词依旧是异国的语言。
宁甜月完全不知道那是哪国的语言，不过，歌词并没有脱离旋律。尽管那与她脑海里想像的景象不同，但的确蕴含了献给远去之人的心意。
这就像是冬季天空下激起又退去的浪花，不停降在森林中的白雪，或是明知一摸便会消失、却仍不断向从天而降的雪花伸出的指尖。
无力发出叹息，现在也只能凝视逝去的一切。
安魂的旋律与陌生的语言产生共鸣，在宁甜月心头留下上游印象。
——好想唱歌。
好想在这歌声加上自己的声音。
宁甜月忽然兴起这个念头。
于是，脑海里的景象发生了变化。
伸向白雪的手指化作划上好几道红色伤痕的手。
宁甜月对这只手有印象，那是寇中的一察觉这件事，宁甜月便眨了眨眼。几乎与此同时，歌声停了下来。抓着大衣的手被甩了开去。
宁甜月呼唤寇中的名字，抬头望着他。
不过已经来不及了，宁甜月被他的手遮住视线，皮手套感觉不到他的体温，从漆黑的另一头传来他低沉的嗓音。
“宁甜月。”
“……什么事？”
“冬天末尾过世的人会前往春天之国……你是这么说的吧？那么，你觉得隆冬过世的人，又会去哪里呢？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
“不知道的话，那我就告诉你吧。还没等到春天就过世的人，会飘往留在这世上的人的心中，伴随着冬天的寒冷，附身在活人的身上。”
“……这样一来，被留在人世的人也会跟着死掉的。”
宁甜月突然回嘴。
要是心头让冬天的寒冷控制，心跳便会停止而气绝。她讨厌这样。这样未免太寂寞了。宁甜月紧紧闭上双眼。
随着她合上眼睛，遮住眼睛的手移了开去。
宁甜月缓缓眨了眨眼，抬头望去，才发觉他一直在笑。
“不会死的，公主。”
“咦？”
“要是胸口被永恒的冬天依附，内心冻住的话，反而会让人死不了的。”
寇中以肯定的语气说着。
那色泽宛如森林蒙上一层雾的朦胧瞳孔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宁甜月。
又来了。
在两人交会的视线之中，宁甜月如此心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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